管窥美国中医教育与中医师在美执业——采访美国纽约中医学院院长陈业孟

访谈嘉宾：陈业孟，博士，美国纽约中医学院院长，美国针灸与东方医学院校认证委员会（ACAOM）执委兼秘书长，全美华裔中医药总会执行会长，世界中医药学会联合会常务理事，曾任美国纽约州教育厅针灸委员会副主席。曾任职上海医科大学（现复旦大学）华山医院，师承著名针灸专家方幼安教授，为上海市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方氏针灸第3代传人。于1996年纽约中医学院建校时担任教务长，2006年起任院长至今。长期从事神经系统疾病针灸临床研究，共发表论文40余篇。著有《针灸有效病症》《针灸求医指南》和《针灸在美国的多元化发展》，参与编写《新编中国针灸学》《中国针灸大全》等十余部专著。
美国纽约中医学院的中医教育
访谈人：贵校是在什么样的背景下创立的？当时整个美国社会中医的发展环境如何？

陈业孟：上个世纪70年代，美国掀起一股针灸热，针灸用于镇痛疗效显著。民众对针灸的喜爱促使了针灸立法。目前美国47个州、1个特区针灸都有立法。而中医教育真正萌芽始于80年代。当时中医出身的纽约中医学院前院长周杞医师在美国教授中医，1996年她从芝加哥来到纽约长岛，创办了“纽约中医学院”，当时只有5个学生。
访谈人：纽约中医学院与其他美国中医学院相比，最大的特色是什么？
陈业孟：我校与其他中医学院相比，有几个特点：
（1）主张“传统”。纽约中医学院是一所以中国传统中医针灸为特色的高等学府，20多年来保持“原汁原味”的特色。
（2）主课与副课结合。我校学生的课程跟中国针灸推拿专业的课程接近，由于学生群体以非中国籍人士居多，因而课程体系更加细致。如从课程设置来看，中医基础就分了中医生理学、中医病因病机、中医四诊、中医辨证学四门课。中医诊断上完后，还有舌象和脉象实训课程，类似于workshop（工作坊）。临床上，我们还会找具有特定舌象和脉象的人（如滑脉）来让学生对舌象和脉象有直观的认识。
（3）临床实践与理论同步。与国内的培养体系不同的是，我们的学生进入实习的时间早，一般第三学期见习，第五学期实习。不论高低年级，都有实习。我们有一些合作的诊所，包括自己也有诊所，学校和诊所是在一起的，有几个校区都有诊所供学生实习。这点跟中国大陆大部分针灸推拿专业的学生不一样，他们是4年理论课上完之后，然后再实习。纽约中医学院在长岛本部与曼哈顿均有自己的教学门诊，另在纽约州立大学法明岱尔分校健康中心与曼哈顿下城的高云尼医院有临床教学基地，学生实习有4个选择。在高云尼医院学生到病房为膝关节置换术后、中风后患者提供床边针灸治疗。
（4）教授不同风格、流派的针灸手法。针灸分很多流派，除了教材上的内容，我们还介绍其他流派，如五行针灸。
（5）注重病例积累，鼓励科研。我们购买了专门的电子数据库，以丰富学生的学习资源。鼓励学生将临床病例发表到学术期刊。目前我院毕业生已在学术期刊上发表文章。
访谈人：美国培养针灸师的模式和国内有何不同？实践情况如何？毕业生的去向如何？
陈业孟：国内针灸师主要是在医院工作，而美国大部分针灸师在诊所工作。学生毕业拿到执照后可以自己开业，或者被诊所雇佣。所以，我们专门有一门课叫“Practice Issue”（执业问题）。也有某些医院的综合医疗诊所会招聘中医针灸医师。美国很多医院都有综合医疗诊所，学生不仅可以在纽约就业，也可以去其他州的诊所找机会。
目前对中医比较有利的政策是，从2018年开始美国所有医院认证都必须有一个non-pharmaceutical pain management（非药物的疼痛治疗手段，如针灸、按摩、理疗等）诊所，这是美国医疗机构联合评审委员会Joint Commission Acreditation of Healthcare Organization（美国独立的非营利性的医疗机构评审认证专业机构）规定的，如同国内三级医院都必须设置中医科一样。因此，很多医院目前都在招聘针灸师。
访谈人：美国纽约中医学院的课程设置是怎样的？与国内院校课程设置最大的区别或特色是什么？本土教材的开发情况如何？对师资有什么样的要求？
陈业孟：（1）目前我们的课程设置包含中医基础、针灸、中药、生物医学、职业发展等课程。职业发展课程分三方面。①医学相关伦理法律：一些涉及医疗方面的基本伦理法律常识。②咨询：教授如何跟病人打交道，处理医患关系，保护病人隐私，如针灸时注意覆盖等。③执业问题：如怎么开业，怎么找地方，如何跟保险公司打交道，什么编码可以用。在中国这些都是医院负责，而在美国，则是由执业的医生负责。以上是主课，除此之外，我们还有配套的课：经络与穴位（共三学期），讲完后还有点穴的课。先按照一条一条经络讲，然后一个一个区域点穴，再有针灸实操，重点的穴位怎么处理，比如扎风池，怎么扎进去，进针的角度怎样才安全。
（2）就课程方面的特色，我们主要是小班教学。实操课程人数不超过15人，手把手教学，学生亲自操作。此外，还有前面提到的课程设置较细，主课、配课结合，课时长。课时之所以长，是因为授课对象是非中国籍人士，而且我们讲得比较细致一点。
教材的选择是一个值得探讨的点。我们选择教材会参考NCCAOM（全美针灸师资格证书考核委员会）的考试指南。NCCAOM考试指南是怎么出来的呢？NCCAOM会这样做：他们会调查美国所有针灸学校，看他们在使用哪些书，然后选前5个作为推荐书目，但不会强制规定学校选取哪本作为教材。因为美国有反垄断法，从幼儿园到小学，各个学校所使用的教材都不一样。美国许多人文教育从小都没有标准答案，从小学都是老师分配任务，自己去查，没有对错，没有标准。比起答案，学校更加着重学生能力的培养。尽管如此，我们的教学大纲却是类似的，大纲里会告诉你考试涵盖哪些内容。当然，学校和授课老师有5%的学术自由决定所授内容，但95%还是按照大纲来。
（3）我们对老师的标准：①毕业后至少5年的实践经验；②有合法执照。其实NCCAOM的考试已经把候选人的英文和专业水平都考察了。通过NCCAOM考试的经验丰富的临床医生是我们主要考虑的对象。但需要说明的是，好的临床医生不一定是好的老师。
访谈人：您在美国办学过程中遇到了哪些困难？
陈业孟：由于我们是非盈利机构，也就是说，学校是属于社会的。所以，每年我向董事会交2个成绩单：（1）1—12月财政不能亏损。（2）学生参加NCCAOM考试通过率超过70%。
经费和师资是办学的主要困难。由于我们是非盈利机构，营收必须是正增长政府才会继续支持我们，给予学校学生贷款的资格；学校要发展，最关键的还是老师，因此师资的培养也十分关键。
访谈人：从办学发展到现在，您觉得哪几个关键性的决定让学院有了今天的成绩？
陈业孟：从整体战略规划上讲，有两步很关键：
（1）寻找宽敞的校舍。学校的发展需要硬件的支持，但要找一个适合的教学场地十分不易。因为适宜的场地需要满足一定的条件，比如理想的场地应该考虑如下问题：是否靠近火车站？（靠近火车站，方便城里学生过来）停车位是否充足？（方便城郊学生驾车前来）大楼是否有喷淋系统？（在美国，大楼要求有喷淋系统）有无供有残疾人使用的厕所？（方便轮椅进去的厕所）
当时我们差不多找了1年多。租下后还需征求当地政府听证会意见。跟当地居民发信400多封，看是否对当地居民造成影响，适不适合在此开办学校等。
（2）中医博士化。我们确定了朝中医博士化教学发展的目标。准备与医院紧密合作，鼓励整合医学。
访谈人：您对未来中医在美国的发展前景怎么看?
陈业孟：由于近几年利好消息不断，中医发展前景还是挺不错的。
2017年7月，美国科学院、工程院、医学院三院联合发表题为《疼痛的治疗和鸦片类药流行：处方鸦片类药物与社会及个人的风险和效益的平衡》的报告，系统总结了鸦片类镇痛药物滥用造成人员死亡的情况，如2015年由于医生处方滥用造成的死亡率比吸毒造成的死亡率还高。此外，2017年10月，联邦政府也宣布了全国鸦片类药物滥用“紧急状态”。2018年1月美国医疗机构联合评审委员会出台了相应条例，规定西医医生都要了解非药物治疗疼痛手段。这对中医是一大利好消息。
中医师在美国执业应当注意的问题
随着越来越多的中医师赴美执业，他们在美执业过程中会遇到些什么问题，哪些问题是我们要特别加以注意的？接下来我们就中医师在美国执业的问题与陈业孟进行了讨论。

访谈人：什么样的契机让您萌生到美国来发展的想法？
陈业孟：20世纪80年代末掀起一股出国潮，我同系的上一届、下一届同学都纷纷离开医院，到美国来寻找机会。在这股潮流的推动下，我来到了美国。
访谈人：美国法律比较健全，民众的维权意识也很强，在执业过程中有没有遇到过自己不曾预想到的法律问题（无论是经营诊所还是处理医患关系过程中）？
陈业孟：的确，你提到的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在美国，有一些法律问题容易被我们忽略，需引起注意。我来说说比较重要的几点。
（1）治疗前，让病人签署知情同意书。我们的诊所在给病人针灸治疗之前，都会让病人签知情同意书，告诉病人扎针之后可能会有酸胀感觉、出血、淤青，这需要让病人知晓，否则出现这些情况时，有的病人会过于紧张或认为医生治疗失误。
（2）尊重病人隐私。诊所要遵守健康保险携带和责任法案（Health Insurance Portability and Accountability Act，2000年12月该法案公布了个人健康信息的隐私保护标准和实施指南），保护病人的隐私不受侵犯。比如不可以将病人的病历交给其他人，除非他有合法的监护人（若是未成年）。一旦成年，就要尊重病人本身的意愿。比如19岁的孩子来看病，首先问：妈妈在旁边可不可以？打电话到病人家里本人不在，留言也是不合适的。如果发传真到家里，需要问是不是本人在传真机旁边。另外，如果需将本人转介绍其他医生，也需经病人同意。病人来医院看病的基本信息也是不对外公开的，包括姓名、看病的科室，在美国去医院看病他们都会给你一个牌子，上面有患者代号，一扫描即可获取患者信息。
（3）诊前排查，尽可能避免医疗事故。我们在针灸之前，会采用问卷的形式事先了解患者的健康情况，根据病人的情况制定治疗方案，因为临床上有些病人并不适合针灸。如有的病人有冠心病就不能用电针，在病人填完表格时这些内容就会用红字标出来，提醒医师调整治疗方案。
（4）建议病人同时咨询西医。根据纽约州的法律，我们会建议病人针灸治疗的同时也找西医医生看一看。至于病人去不去，是病人的意愿，但由于纽约州的法律有这样的规定，我们还是要去遵守的。
（5）警惕非医患关系中的针灸治疗。我们在常规诊所治病，病人就是病人，病人与医生是简单的医患关系。如果医生与患者既是朋友关系，又是病患关系，那么常常在执医时容易掉以轻心，不注意常规流程。越是熟悉的人，越不注意。比如被邀到朋友家做客，同时让你扎针，尤其是那种体弱年迈，比如70岁以上的老人，也没有签署任何在治疗前应该签署的文件，那么出了问题了就麻烦了，说不定还要负法律责任。这一点跟国内不同。
访谈人：中国中医师在美国行医最大的挑战是什么？
陈业孟：可能每个执业医师所面临的挑战有所不同，有的可能是语言方面，有的可能是执业相应的法律法规，有的是不了解美国的文化习俗。
访谈人：在美国工作需要了解和学习美国怎样的文化习俗和行为方式？
陈业孟：美国是一个拥有多元文化的国度，学会包容，懂得尊重不同文化间的差异很重要。举一个简单的例子。比如圣诞节马上到了，圣诞节是一个宗教节日，庆祝耶稣的诞生，过节大家说“圣诞节快乐”（Merry Christmas），但要知道，在美国有的人不信教，或者他们信仰的是另一个神，比如伊斯兰教，他们的信奉的主就不一样。因此，如果稍有一点文化敏感性和跨文化沟通意识，就会使用“节日快乐”（Happy Holidays）。
访谈人：对于刚刚赴美执医的中医师，有没有特别想要提醒他们注意的事项?
陈业孟：赴美执医的中医师，尤其要注意各个州针灸执照的执业范围。比如一般的针灸师不能进行小针刀、埋线操作，那相当于手术，需要相应的执照。针灸师扎针之前可以按摩，但是扳法却不可以，因为那是整脊师的范围。还有不可以放血（blood-letting），点刺出血（bleeding method）则没有问题。所以要搞清楚这些概念，各个州的法律对针灸执业范围的限制可能也不一样。刚开始来一定要注意，非常重要，不然可能被吊销执照。
访谈人：中医医生除了采用针灸治疗以外，有的也会开中药处方。这就涉及到中药的使用，但听说有些中药在美国买不到，美国药品管理法限制了某些中药的使用。美国对于药品的管理法中有哪些是我们出口中药时应该特别加以注意的？您认为国内中药产品出口的最大瓶颈是什么？
陈业孟：现在中药基本是作为食品辅助剂进口，有些药物是明文禁止的。比如含马兜铃酸类中药马兜铃、木通、细辛等，因曾有服用该类单一药物引起肾功能衰竭的报告，还有一些濒危动物制药，如穿山甲、熊胆等等，这些都是不允许的。
中药出口当前主要面临以下问题：（1）含重金属的问题；（2）微生物超标；（3）农药残留超标；（4）中西合药。如复方甘草片，这类中成药也含有西药，所以申报的时候就比较麻烦。
访谈人：如果时光倒流30年，您当时还在中国，赴美前有哪些事情是您当时做了在赴美后感觉非常受益的？有没有哪些事情您当年没做准备，而赴美后您希望您当时做了就能更好地准备自己的职业发展的？可否请您总结几个要点。
陈业孟：给建议的话，我想主要有两点：一是语言，二是技术。必须要有一门自己拿手的治疗某类疾病的技术，这是基本前提，然后英文要过关，语言技能能够满足日常医务工作沟通交流的需要。
（收稿日期：2019-03-06 编辑：张冀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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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本文献标准格式：
周开林，吴青，郑燕飞, et al.管窥美国中医教育与中医师在美执业——采访美国纽约中医学院院长陈业孟[J]. , 2019,25(15):1-3.作者：周开林，吴青，郑燕飞，王天芳改编自：管窥美国中医教育与中医师在美执业——采访美国纽约中医学院院长陈业孟文字编辑：张冀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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