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仕沛:方证相对医案⑲ |
▲黄仕沛《经方亦步亦趋录》
黄仕沛 1945年出生,广东南海人。祖辈五世业医,1983年起连任广州市越秀区中医院副院长、院长。2000年被广州市政府命名为“广州市名中医”。
曾专攻仲景之学,独尊经方,以大剂称著,临床上擅长内、妇、儿科疾病,对中风、重症肌无力、脊髓炎等有独到疗效。
【摘要】
经方方证对应最关键、影响最大的就是经方家的医案,最早的方证对应医案是宋代许叔微的《伤寒九十论》,就是90个医案,按照仲景条文来用方的医案,所以是方证对应最早的医案。近代比较有代表性的就是曹颖甫的医案,还有岭南四大金刚(易巨荪、陈伯坛、黎庇留、谭星缘)的医案。研究《伤寒论》有很多不同派别,比如气化、五运六气等等,到临床还是离不开方证的。例如陈伯坛,他讲气化、升降的,但又不同于陈修园、黄元御,但是用起经方来还是方证,包括曹颖甫也是,曹诊一人“脉结代,心动悸”用炙甘草汤,后此人买舟到广东找陈伯坛,也是用炙甘草汤。所以曹氏说:“此仲景不易之法”。
——黄仕沛
7月24日起我们将连载黄仕沛《经方亦步亦趋录》:方证相对医案。
详察病情,决不可为表面现象所左右
——真武汤治肾衰发热案
陈某,男性,76岁。有高血压病史20余年,血压控制不佳,10年前发现高血压性肾病,未予重视。2年多前曾口服药物治疗,效果不佳。3个月前病情加重,在我市某三甲医院诊断为“慢性肾功能不全(尿毒症期)”,行血液透析治疗3次/周。20多天前因“股骨头坏死”住院,期间使用解热镇痛药物后出现急性上消化道大出血,行胃大部切除术后出血止。但患者仍觉髋关节疼痛难忍,无法行走。于2009年11月7日至我院住院继续治疗。
入院时症见:精神疲锩,面色晦暗,发热,体温最高38.5℃。双髋关节疼痛,双下肢轻度浮肿。恶心,纳差,眠一般,小便量少,大便干结。予冰敷头部、腹股沟,柴胡针肌注等退热处理后效果不佳,患者仍反复发热。即查血常规:WBC:7.7109/L,NE:74.9%,HGB:77g/L,PLT:334109/L。尿液分析:红细胞(++),蛋白质(++),白细胞(+)。急诊生化:BUN:8.71mmol/L,CRE:793mol/L。2009年11月8日黄师查房,见患者精神疲倦,发热,当时体温38.5℃。恶心,纳差。双下肢轻度浮肿。小便量少,大便未解。舌淡,苔白,脉沉细。本例病人,年老久病,肾衰多年,面色晦暗,小便量少,双下肢浮肿,舌淡,苔白,脉沉细,水气内结之象明显。虽发热,但无面红目赤、舌红苔黄、口渴饮冷之热象,非实热也。阳虚水泛,水郁化热,故用真武汤温阳利水,水郁解则热自退。黄师曰,此为水阻阳郁之发热。予真武汤,处方:白芍15克,熟附子15克,生姜3片,白术15克,茯苓2克。水煎内服,4剂。
药后第3天,患者发热已退,恶心减。再予上方5剂,未再发热,食欲改善,小便量增多,双下肢浮肿消退。
[按]
《伤寒论》第82条:“太阳病,发汗,汗出不解,其人仍发热,心下悸,头眩,身瞤动,振振欲擗地者,真武汤主之”。第316条:“少阴病,二三日不已,至四五日,腹痛,小便不利,四肢沉重疼痛,自下利者,此为有水气,其人或咳,或小便利,或下利,或呕者,真武汤主之”。对于第82条所言“汗出不解,其人仍发热”,注家争论较多,其中主要有两种解释:一为虚阳外浮,二为汗不如法、表证仍在。但若阳虚至汗,应急用通脉四逆汤之类回阳救逆,真武汤恐力所难及;若仍因表邪发热,焉有全不顾表而竟用真武汤之理乎?黄师认为,真武汤证之发热既非虚阳外越,亦非表邪未罢,本证之发热是水阻阳郁所致。试用仲景思想解释《伤寒论》,如以第28条为例:“服桂枝汤,或下之,仍头项强痛,翕翕发热,无汗,心下满微痛,小便不利者,桂枝去桂加茯苓白术汤主之”。本条“仍”字提示头痛、发热、心下满诸症在汗下之前已有;亦证明汗法与下法均无效;进而证明,“头项强痛,翕翕发热,无汗”决非太阳表证,也非阳明里证。通过“心下满微痛,小便不利”可知,本证为水气为病,水气结于心下。水气内结、里气不调而产生的肤表反应而见发热。真武汤证之发热亦类此。
黄师特别指出:临证之时,当详察病情,决不可为表面现象所左右,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见到发热即投苦寒或解表之剂。此例个中趣味,不可不思。
掷地有声:小柴胡汤非专为少阳而设也
——小柴胡加石膏汤案(两则)
[案一]
九江关某,其妻患脑梗塞,吾师以续命汤治疗已基本逢愈,仍调治中,故吾师常诣其家。2009年3月某曰,师甫入门,关某曰:“我母病危,家中将要办丧事,我妻恐暂不能服药矣”。师惊问其故,关某曰:“母九十有余,平素少病,近周发热气喘,以往请村中医疗站医生开药一两天便好,此次已1周矣。现仍发热,乱语,怕命不久矣”。师曰:我可否看看她?”答曰:“好”。黄师遂进房内,见老太呻吟叹息,呼胸翳欲吐,对答清楚,乃睡著呓语而已,非神昏乱语也,舌苔黄厚,微热,口渴,咳嗽痰多。师对关某曰:“可先服我两剂药,应毋庸恐慌”。遂处以小柴胡加石膏汤,处方:柴胡24克,黄芩15克,法夏24克,党参30克,炙甘草12克,大枣12克,生姜3片,石膏60克。2剂。嘱煎成半碗,复渣再煎一次,日服两次。
次日来电:昨服药后,今晨发热已退,胸部已舒畅矣。嘱继服第2剂,再处以治咳化痰药2剂,告康。
[案二]
黄师之老友冯某妻舅,2009年4月13日来诊。自诉高热反复已1周,用抗生素、退热药未愈。刻诊:发热,39.3℃,恶寒,欲呕,体倦乏力,胸闷,头痛,口渴,腹痛,腹软,大便如常,苔薄黄,脉浮数。即查肥达试验,并处以小柴胡加石膏汤,处方:柴胡45克,黄芩20克,法夏20克,党参30克,炙甘草12克,大枣12克,生姜3片,葛根30克,石膏60克。2剂。复渣再煎,温覆取汗。
次日来电:“药后汗出,诸症悉除”。询验血结果,答:“尚未有结果”。仍嘱再服余药以除邪务尽。
[按]
小柴胡汤非专为少阳而设也。太阳篇、少阳篇、阳明篇、厥阴篇、瘥后篇均有小柴胡汤,涉及条文共20条,多于桂枝汤(14条)、麻黄汤(10条),仲景明言:“伤寒、中风,有柴胡证,但见一证便是,不必悉具”。上述两证,轻重不同,但呕而发热则一。“呕而发热者,小柴胡汤主之”。加石膏,仲景本无此加法。日本经方家最喜用之,胡希恕亦喜用之。细观第97条:“服柴胡汤已渴者,属阳明,以法治之”。第104条:“潮热者实也,先宜服小柴胡汤以解外,后以柴胡加芒硝汤主之”。若兼无形之热者可加石膏,则在不言中也。
“宗古法而变古方者”大谬也
——丑夜发热三年案
黄某,男性,72岁。反复发热已3年,每日均在半夜3~5点自觉身大热,伴胸翳闷、心烦、口干舌燥。3年来曾经多家医院检查,发热原因不明,所服方药多滋阴、清热,诸如青蒿鳖甲汤、清骨散之类;间有祛湿者、凉血者,效果不佳。于2010年3月12日经友人介绍,来黄师门诊求诊。接诊见患者精神稍倦,自诉反复发热已3年,每发均在半夜3~5点,自觉身大热,自测体温最高37.5℃。伴心烦,口干舌燥,渴欲饮水,至5点汗出热自退。无恶寒、咳嗽、尿频尿急等。胃纳尚可,二便自调。舌淡红,苔薄白,脉弦。查体:心肺听诊正常。
本患者反复发热缠绵3年,发热每在半夜3点至5点,虽自觉身大热,但实际体温并不高,当属低热范畴。发热前后无明显恶寒,应不属往来寒热。但显属发作有时、潮热。有潮热,“其来不失其时”属阳明也。但无“腹大满不通”,非承气汤证。却有心烦、口舌干燥,乃白虎加人参汤证也。而潮热、胸满,正如第229条:“阳明病,发潮热,大便溏,小便自可,胸胁满不去者”,则又为小柴胡汤证。发病3年,精神疲惫,里气已虚。故以小柴胡合白虎加人参汤。处方:柴胡45克,黄芩15克,法夏24克,党参30克,大枣15克,炙甘草20克,花粉30克,知母20克,石膏90克,生姜3片。4剂。
3月16日复诊,半夜发热已除,仍口干渴。继以上方3剂。
3月19日再诊。已不复发热,夜安睡,口仍渴。为求稳定,仍守上方剂。
[按]
前医曾与青蒿鳖甲汤,青蒿鳖甲汤载于《温病条辨),实为叶天士方。《温病条辨》中焦篇第83条:“脉左弦,暮热早凉,汗解渴饮,少阳疟偏于热重者,青蒿鳖甲汤主之”。条下吴氏自注曰:“用小柴胡法而小变之,却不用小柴胡之药”。胡希恕却狠批之曰:“舍柴胡而用青蒿,未免欺人”。其实后世舍柴胡,乃深受叶氏“柴胡劫肝阴”之说所囿。徐灵胎曰:“一药有一药之性情功效”。青蒿能治疟之发热,未必能替代柴胡治胸满之发热也。所谓“宗古法而变古方者”,大谬也。
小柴胡汤为《伤寒论》之名方。本方证覆盖面甚广。本方运用中,发热为常见的证候。在《伤寒论》本方证共20条,其中有14条就明确指出有发热,以往来寒热为本方证的主要热型,还包括“往来寒热,休作有时”、“日晡所发潮热”、“潮热”,也可以是“四肢苦烦热”、“手足温”等。
关于“潮热”,首见《伤寒论》第104条:“伤寒,十三日不解,胸胁满而呕,日晡所发潮热,已而微利。此本柴胡证,下之以不得利,今反利者,知医以丸药下之,此非其治也。潮热者实也,先宜小柴胡汤以解外,后以柴胡加芒硝汤主之”。潮热的发热是怎么样的热型?成无己说:“伤寒潮热,何以明之?若潮水之潮,其来不失其时也。一日一发,指时而发者,谓之潮热。若日三五发者,即是发热非潮热也。潮热属阳明,必于日晡时发者乃为潮热”。成氏前面的解释是对的;潮热就是按时而发,若潮水之进退。但后面指潮热必于日晡时发则不敢苟同。《伤寒论》中“潮热”一词,共出现12次,日晡所潮热仅出现3次。除104条外,是第137条:“太阳病,重发汗而复下之,不大便五六日,舌上燥而渴,日晡所小有潮热,从心下至少腹,硬满而痛不可近者,大陷胸汤主之”。另——为第212条:“伤寒,若吐若下后不解,不大便五六日,上至十余日,日晡所发潮热,不恶寒,独语如见鬼状。若剧者,发则不识人,循衣摸床,惕而不安,微喘直视,脉弦者生,涩者死。微者,但发热谵语者,大承气汤主之;若一服利,则止后服”。日晡所即申时,相当下午3-5点。阳明旺于申酉戌,很自然便联想到阳明病来。但此三条中之104条为小柴胡加芒硝汤证,另两条分别是大陷胸汤、大承气汤。
其他9条潮热,即未必是日晡所发者。如第201条、208条、209条、212条、214条、215条、220条、229条、231条,皆明指属阳明病,且均多与下法有关,特别是第208条说:“若汗多微发热恶寒者,外未解也,其热不潮,未可与承气汤,若腹大满不通者,可与小承气汤…”。有人便据此认为潮热是运用承气汤的指征,其实未必全是。读此条应前后文连贯而看,不宜断章取义,孤立“其热不潮,未可与承气汤”一语。前面说“若汗多微发热恶寒者,外未解也”,所以再结合“其热不潮”,才因此提出“未可与承气汤”。同时,后文强调应结合“腹大满不通者”才是“可与承气汤”。观第229条:“阳明病,发潮热,大便溏,小便自可,胸胁满不去者,小柴胡汤主之”。是其例之外也。
柴胡原是苦平之品,非重用不足以为功。黄师40年前曾受其师招老责训,不敢用柴胡,黄师至今仍常挂于齿。仲景用柴胡半斤,约相当于现在175克,日三服,每服也有58克余。今用45克,未为多也。
两方合用,未见于仲景。而合用之理,实本于第97条和第104条,可参阅本书小柴胡加石膏案。兹不再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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