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怀瑾先生:人生究竟是清醒,还是在做梦?
中国文化对于生死叫做物化,一切皆在变化;学佛的人就叫做无常,无常也就是变化。
没有东西是固定不变的,因此人死了就是“化为物”,外形变化了,因为生命的精神永远不生不灭,所以“以待其所不知之化!”
下一个生命会变成什么,那是我们不可知的,得道的人就知道。
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
这就告诉我们,现在大家都活着没有死,“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新的生命,或者我们现在活着的人,怎么知道不变化呢?
因为没有道,自己不觉得在变化,实际上,自己的身体随时都在生死,都在变化;
前一秒钟的事情已经死掉了,现在脑子里是后一秒钟的事;
昨天的我已经死掉了,今天的我不是昨天的我;
前一秒钟的我也不是现在的我,随时都在变化中。
“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刚刚生下来的时候,你难道不知道是向死亡变化吗?
你感觉自己是活着存在,却不晓得现在有一部分已经死去了吗?但也有另一部分又生回来。
因为人不懂这个,悟不到这个道理,所以不能得道。
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
孔子告诉颜回,我跟你都在做梦呀!瞪起眼睛做白日梦,没有醒;如果醒了就是开悟了。
不做梦就醒了,醒了就开悟,得道了。我跟你两个人,都还在做梦,没有悟道,没有清醒。
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情死。
并且像孟孙氏这个得道的人来讲,看到的死亡是外形,我们看到这个人眼睛不张开,没有呼吸,这叫死了,就哭了起来了。
这个是壳子耶!这个外形等于电灯泡一样,生命不是这个外形,电灯泡坏了,电能电源没有坏;换一个电灯泡又亮了。
所以我们普通人,只看外形,认为躯体是生命的根本;
得道的人看到死亡的是形骸,“而无损心”,那个生命的本心,没有死亡,也不因外形的死亡而死亡,它永远常在。
而且他觉得“有旦宅而无情死”,“旦”就是早晨,“宅”就是住宅,实际上就是旦暮,晚上就要回家休息了。
他说,生来与死去等于早晨跟晚上一样,那个生命真正作用的那个常在,那个真常真生命,没有死亡……
再进一步说无我的境界,你看人生哪里找一个我?从你的头发一直到内脏,哪一处是我?没有一处是我的。
由无我的境界就讲到人生就是梦,不是人生如梦,那是文学的形容词,人生就是梦!什么如梦!梦还如人生呢!不是如啊!这个如不能用的,因为人生就是梦……
现在我们眼睛张开了,觉得那些是梦,觉得现在是清醒,但是我们想想看!
现在会思想会讲话,你认为自己真是清醒的吗?这是个问号,“其梦者乎?”难道现在不是睁开眼睛在做梦吗?
这是禅宗所谓参话头,问题没有给你答案,你自己去找答案;你自己想想看,你认为现在是清醒吗?还是认为现在是在做梦?
所以,人生究竟现在是清醒,还是在做梦?
这是个大问题。
譬如我们,昨天白天的时候,大家做了很多事,你现在回想一下昨天的事,这不是现成的梦吗?是睁着眼睛做的呀!可是大家不了解,把自己闭着眼的精神思想活动,当做是梦,认为自己很笨,被梦骗了;
其实现在更是笨,现在的活动是睁着眼睛在做梦。
现在被什么骗了?被眼睛骗了;不信你闭上眼睛看一下,马上前面的梦就没有了。
究竟那个样子是醒,还是现在这样子是醒?我也不知道,庄子也不清楚,孔子也不晓得,叫做和尚不吃荤,肚子里有素——有数。
梦觉一如,就是佛学禅宗常讲的醒梦一如。
人没有昏迷过,无所谓睡眠,睡眠也是清醒;醒来以后,也没有昏迷,道的境界就是醒梦一如的。
所以那个时候的人,善恶是非没有什么了不起,就是佛家要我们学佛的人修到无我,那个时候不谈有我无我,因为个个无我。
无我到什么程度呢?
“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你叫我是狗就是狗,你叫我是马就是马,你这个家伙蠢得像牛,好好,牛就牛吧!你这人笨得像狗一样,不错,狗就狗吧!没有关系。
就是说,人没有这些名相,没有这些是非善恶的观念,没有差别。
所以古人很多的文学词句,或者诗词里常说,呼牛呼马,一任人呼。任人,就是随便你高兴。
因为这些名同,什么张三李四,老师大爷,你兄弟你哥子,都是不相干的代号。
所以上古的民族,呼牛呼马,一任人呼。那个时代,没有善恶是非,是心境一如的境界。
——南怀瑾先生《庄子諵譁》